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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眼泪

http://www.CRNTT.com   2014-08-03 10:00:37  


 
(一)

  第一次被发现流泪是在1968年。这一年的12月,思想宣传队进驻沈从文工作的历史博物馆。全馆人员都集中到馆里睡地铺,沈从文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划归牛鬼蛇神的“牛棚”。副馆长陈乔回忆这个时期的生活:“我跟沈从文都住进牛棚里,一个屋子住好几个人,先是审查批斗,每个人挂一个黑牌子,弯腰低头。然后学毛选,参加劳动,搞卫生。他在那种境地中还总想读一点书,考虑他的编着计划。我劝他注意休息,他说,‘不读书,生活没乐趣,活得无意义。’……沈先生也在会上表态,情绪不是很正常,有时候哭鼻子。他怕在路上突然病倒出意外,在身上带了一个注明单位、地址的卡片。”(208页)

  文革中,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刻,沈从文都没有考虑过自杀,因为他早已自杀过了。1949年2月28日,他用剃刀把自己颈子划破,两腕脉管也划伤,又喝了一些煤油。多亏妻子张兆和的堂弟张中和发现及时,他被送到了医院。他的自杀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危机,也来自于时代的压力。从自身来说,他写不出自己满意的小说了,而他又感觉到,在新的时代自己必将会陷入孤立。对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他有一种敏锐的嗅觉。1948年初,他写了篇短文《中国往何处去》,结论明确而悲怆:“这种对峙内战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权’!”沈从文不懂政治,也很少接触理论,他这种感受是不折不扣的直觉。相比之下,1951年,陈梦家读到奥威尔的新书《1984》,感叹“1984的时代就要来了”,虽然及时,却仍比沈从文慢了半步。

  沈从文从精神崩溃中恢复,迎来了新生,和这个国家的“新生”倒是步调一致。但他的感受却并不好,1951年,他感叹,“国家新生,个人如此萎悴,很离奇。”很多人都感受到欣欣向荣想大干一番的时候,他却感受到了个人与国家的矛盾。尽管心中有一二十个故事,写出来肯定是很精彩的,甚至可以契呵夫一较高下,但是在他决定解放(自杀)的那一刻,也许他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写小说了。他知道,出路在于“到群里去”,但是他却始终做不到这一点。

  可以说,在50年代初,沈从文就预感到了文革的氛围。在《人民文学》杂志社工作的张兆和鼓励他多写新社会,或者写一些散文,她举的写作榜样是刘白羽;儿子回来,也认为老爸的小说似乎是过时了,为什么不能像赵树理那样写作呢?这时,沈从文的心一定是悲凉的。1968年沈从文的“哭鼻子”,是为自己而哭。在50年代就打定主意只搞文物研究,哪怕是在外行的领导下,哪怕很长时间的工作只是当一名文物讲解员,哪怕完全放弃了自我,这仍然不能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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