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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眼泪

http://www.CRNTT.com   2014-08-03 10:00:37  


 
  这是我读过的所有和文革相关的故事中最动人的片段。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是现代文学史上最动人的传奇。在上海中国公学,年轻的教员沈从文爱上了学生张兆和、堪与宋氏三姐妹相媲美的合肥四姐妹中的老三。张兆和跑到校长胡适那里去告状,胡适却语重心长地说,这人很好啊,未来会是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当然,这只是漫长故事的开始。对沈从文来说,张兆和就是女神,不折不扣的守护者。他需要一个高于自己的对象,用来爱,用来倾诉。每当两人分开,沈从文独自旅行,他总能写出最动人的情书。早期,他在信中使用各种称呼,三三,三姐……而后来,他则一直称她为“小妈妈”。沈从文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妻子张兆和的,“三姐,我对不起你”,在小十多岁的张兆和面前,他一直是一位孩子。

  沈从文吸溜吸溜哭起来,那时他肯定想起了在苏州,张兆和终于开始接受他的那些时光。没有张兆和,早期的沈从文不会写出那么多好的小说,没有张兆和,晚期的沈从文肯定活不下去。但是站在今天,我并不需要讲述这段爱情在文革中的感人片段,我想说的是相反的东西:在爱情和亲情中,其实藏有非常可怕的东西。在文革那样的时代,它甚至可以成为压迫的一部分。

  如果对比1949年后的中国和苏联时期的俄国知识分子,我们会发现,同样是面对思想改造、流放(事实上苏联作家面临的环境也许更可怕,因为有更多的直接枪毙),中国作家或知识分子的表现,远远没有苏联同行刚烈和具有反抗性。(有关苏联作家的反抗,去年出版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中文版可见一斑)中国作家也有很多自杀的,也有很多成为暴政的帮凶的,但是却缺少坚韧的反抗者。除了两国文化传统不同之外,家庭观念的差异是否也是一个因素?

  1956年8月,沈从文到青岛疗养,到了这个在30年代初自己曾待过的地方,他忽然就来了灵感,刚去没几天就完成了一个短篇,却被张兆和泼了冷水。“这文章我的意思暂时不拿出去。虽然说,文艺作品不一定每文必写重大题材,但专以反对玩扑克为题写小说,实未免小题大做;何况扑克是不是危害性大到非反不可,尚待研究。即或不是在明辨大是大非运动中,发表这个作品,我觉得也是要考虑考虑。”当时全国范围内的“反右”,已经如火如荼,张兆和的谨慎并非没有道理。1961年,沈从文又到青岛休养,张兆和抽空给沈从文写了一封信,这一次是鼓励,“当初为寻求个人出路,你大量流着鼻血还在日夜写作,如今党那样关心创作,给作家各方面的鼓励,安排创作条件,老是为王瑶这样的所谓批评家而嘀咕不完,我觉得你这是对自己没有正确的估计”。对时代的认识,张兆和似乎比沈从文要正确得多,她鼓励他创作,并不是要按照他本人的心愿,而是要按照时代和党的要求进行创作。1961年,这样做似乎是安全的,但时间并不长,沈从文还没反应过来,更严酷的现实就来了,尤其是文革开始后,任何形式的写作,似乎都是危险的。1970年,沈从文在湖北干校写起古体诗来。张兆和、儿子沈龙朱等亲友都担心沈从文写诗可能带来意外的灾难,沈从文考虑过后决定接受他们的劝告。

  亲友的关心当然都是发自内心,在那个时代,没有这些关心人是否能活下去都会成问题。尤其是考虑到文革中,夫妻之间互相揭发、划清界限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张兆和对沈从文的告诫和提醒,不仅正当而且感人。但是我们仍不禁感叹,体制的威力要真正施加到个人身上,家庭真是不可缺少的一环。中国人的家庭观念较强,对作家来说,考虑作为整体的家庭的利益,似乎是应该的,而在那个时代,要趋利避害,按照上面的要求做事似乎是不二之选。作为个体的作家,面对抽象意义的权力或者现实的危险,也许并不会缺乏反抗的勇气,但是要考虑到家庭的利益,做出让步就是很自然的。1974年,沈从文下定决心,要把关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书写出来,张兆和担心沈从文没有止境的热心揽事,反倒可能会招惹是非和祸害。这一次,两个人闹起了矛盾,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一封万言长信,开头就说:“你的话,不是不对,是‘语重心长’,值得铭刻于心上。可是主要还是近于怕事、自保,求在社会大变动中,不受意外冲击。”幸运的是,这一次沈从文没有听张兆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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