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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景迁的历史之味

http://www.CRNTT.com   2014-05-02 12:20:28  


 
  郑培凯初到耶鲁,也发现了美国史学界区别于国内的重要一点,就是没有一个标准史,历史有各种各样的讲法。在国内,他学到的是大历史,宏观,浩浩汤汤;在耶鲁,学的是如何捕捉历史中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每个个体都很重要,不管是皇帝,还是一般的老百姓、贩夫走卒。整个史实就是生活本身。”

  当时,清史档案中比较重要的部分保存在台中的故宫博物院。房兆楹与当时看管这些档案的负责人相熟,便引荐史景迁去查档。多年以后,当一茬又一茬的记者问他:您什么时候第一次到中国?史景迁很自然地回答:1963年我第一次到台湾,而1974年我第一次到大陆。

  台中县雾峰乡北沟是一片葱郁的山林,山脚下的库房是防空洞建构,空间狭小,光线不足,许多档案尚待编目。当管理员抱出一堆康熙年间的奏折,客气地问:可是这些?看看有没有用。史景迁在心里称颂:不是有没有用,这是天大的恩赐了!他在那里停留了10天或者两个星期,研读曹寅奏请康熙的折子,有些是纸质的,有些是微缩胶卷——他是第一个摸到原件的西方汉学家。

  “看到过影印本的《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对皇帝常见的口吻‘知道了’印象颇深。您看着那些朱批,是否也会有种恍惚,感觉康熙就站在您面前?”《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问。

  用我的话说,那是“一个越过我肩膀的注视”。他是非常坦率的,当然也会发怒。作为一个皇帝,他记下的政事和日常生活出人意料的直白……我喜欢他。他在位61年,平定台湾之乱、三蕃之乱,解决与俄国在边疆的冲突;他把一些秘密放在心里;他最信任的是自己或者说自己的记忆。我后来意识到,在康熙的材料中还有其他领域可写,我当时着重于内政,想知道在他眼里,统治是什么。

  他早已读过《红楼梦》,知道作者的祖父叫曹寅。“当我在中国正史里读到曹寅是一个包衣(注:包衣阿哈,满语,意指家奴)、织造、巡盐御史时,这意味着什么?他如何应对无限的皇权?”

  透过这些充当皇帝耳目的密折,史景迁看到了曹寅生活的时代的各种制度,看到了继承帝业的康熙仍在摸索中的治理手段及其相当的弹性;他也看到深得皇帝信任、署理若干肥缺的曹寅是如何深谙见风使舵,懂得利用机会谋利但从不竭泽而渔,闲散耽美,偶尔正气凛然,又安于随波逐流……综合制度、文学、政治各种文献,一个活的曹寅跃然纸上。当中国的粉丝们一个劲儿追问史景迁对于“帝皇”(包括康熙、雍正、洪秀全乃至毛泽东)研究的兴趣,他小声说:我第一个感兴趣的人物其实是曹寅……只是他的开口幅度过小,声音也低,不知是否被听到。

  “满清征服中国后,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我想知道满清夺走了什么,而中国人又失去了什么?过去我研究康熙、雍正,想知道他们如何在中国建立新秩序,为中国带来什么改变。到后来,我觉得应该去研究被征服的这一方,他们到底失落了什么。”史景迁说。

  1965年,他的博士论文《曹寅与康熙:主人与奴隶》出版。魏斐德记得他的导师列文森是如何因这部书而兴奋:“清史研究,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作品。”而作者一出手就显成熟的文笔也令列文森赞叹:“这个人像天使一样在写。”

  《曹寅与康熙》为史景迁赢得了颇有分量的波特论文奖(John Addison Porter Prize)和在耶鲁任教的机会(注:美国名校通常不留自己的毕业生在本校任教职)。

  郑培凯补充了另一个重要背景:60年代后半期,在德里达的影响下,耶鲁最有名的比较文学系出了一个“四人帮”:保尔•德•曼、希利斯•米勒、哈罗德•布鲁姆和杰弗里•哈特曼,他们先是结构主义,继而解构主义,总之,相当活跃。历史系不知不觉受到这股弥漫校园的风气的影响,许多学者从观念史转向思想史、社会史,同学们也开始大量接触心理学,读弗洛伊德……耶鲁期间,所有的现代派、后现代派活动郑培凯都参与了。

  “后现代史学有一个立论叫‘弥缝’,意思是说,他们相信历史叙述中肯定存在缝隙甚至整块的空缺。因为有着深厚的欧洲文化传统的底子(人文的底子),史景迁能够用一种新的眼光、新的角度来看待中国的史料,从中发现一些被忽略的东西——用他的话说,否则就被浪费掉了——他知道在历史中,什么是值得珍惜的。”郑培凯说。

  所以,当史景迁的第四部著作《王氏之死》1978年出版后,哈罗德•布鲁姆(注:那位写出《西方正典》、《影响的焦虑》的先生)说:“不管它被归于虚构还是历史重构,它是文体和叙事上的杰作(masterpie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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