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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被低估的十本书

http://www.CRNTT.com   2011-03-06 11:02:49  


 
“八路军公主”的革命生涯

董炳月

  “我额头青枝绿叶”本来是灰娃女士的一首诗的题目,也是那首诗的第一句。那首诗写于1974年,当时“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灰娃的精神分裂症尚未痊愈。在灰娃诗作中,这是重要的一首。诗中繁复、凝重的意象具有丰富的暗示性,诗中的“我”则与1974年的中国社会之间保持着特殊的紧张关系。那是一个头戴桂冠的诗人的“我”,一个“套上这身麻缕长袍”、向死而生的“我”,一个在与多种外在力量的对抗中坚守自我的“我”。36年过去之后,“我额头青枝绿叶”成为灰娃回忆录的书名—2010年8月,《我额头青枝绿叶:灰娃自述》(简称《灰娃自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确定这个书名的是这本回忆录的责任编辑王培元。本来,直到灰娃写完这本回忆录,具体的书名都没有确定。她把取名的任务交给鼓动、督促她写回忆录的朋友们,朋友们想出了几个备用书名,但并不令人满意。最后书稿交到培元兄手里,培元兄轻而易举地就把书名确定了。“诗人的自传嘛!用她的一句诗做书名。‘我额头青枝绿叶’!多好!又形象,又有味道。”毋容置疑、得意洋洋的口气。

  延安长大的女诗人

  最为《灰娃自述》的出版感到欣慰的,大概并非灰娃本人,而是许多督促她撰写这本回忆录的朋友。灰娃本来谦逊,她说自己从小心智的发育就比其他孩子晚,“懵懵懂懂”。她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特殊价值。晚年与张老(即大美术家张仃先生)生活在一起,事事以张老为中心,终日忙里忙外,淹没在张老的巨大身影中,她就更难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但是,她的价值身边的朋友看得清楚。这价值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历史价值,这种价值取决于灰娃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1939年秋天,12岁的灰娃被表姐伟荧(一位年轻的革命者)送到革命圣地延安。灰娃是在延安接受教育、长大成人。在儿童艺术学园的时候曾扮演童话剧《公主旅行记》中的小公主,所以她也被称为“八路军的公主”。不过,在我看来,称青少年时代的灰娃为“革命少女”更恰当。那么,灰娃与其延安小伙伴们是怎样生活、怎样成长的?革命圣地和革命者们是怎样呈现在这些孩子们的眼中?新中国成立之后当年的革命少年们走过了怎样的人生道路?这些问题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历史密切相关。二是文学史(具体说来是当代诗歌史)的价值,这种价值取决于“诗人灰娃”的诞生方式及其诗歌的特殊性。身为“八路军公主”、“革命少女”的灰娃,在“文革”中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且在“精神分裂”的状态中成为诗人,写下了许多别致的诗歌。灰娃的个人因素与诗歌产生的特殊背景,使这些诗歌成为研究当代文学、特别是当代诗歌的重要标本。

  朋友们不停地鼓动、督促,于是灰娃动笔了。开始写作的时间大概是2008年年初。记得2008年4、5月间与李兆忠兄去“大鸟窝”(北京门头沟山里张仃先生与灰娃女士的家),灰娃即拿出部分草稿给我们看,征求意见。草稿是写在小片宣纸上的,那些宣纸是张老书法用纸的边脚料。灰娃的字迹很工整,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像是出自小学生之手。她一段一段地写,然后由牛松丽女士照着手稿输入电脑。那份手稿很珍贵,应当整理出来送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灰娃是诗人,写作是在照顾张老、为张老处理各种事务的间隙之间断断续续地进行,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所以,《灰娃自述》在结构、语言等方面都具有诗歌的跳跃性与散文的随意性。朋友们认为写得有特色,但灰娃自己并不满意,总是说:“写得不好。我不会叙事。出版了会有人读吗?”

  当然会有人读。《灰娃自述》展示的灰娃人生多彩多姿,映现在少女灰娃眼中的延安和延安人也是别一种景象。少女灰娃曾经和小伙伴们一起坐在毛泽东、江青身边看电影,看到毛泽东手指间夹着烟卷儿,裤子上还有几个烟头儿烧出的洞。少女灰娃曾经为了演出走很远的路去邓颖超那里拿衣服,看到周恩来、邓颖超居住的窑洞里堆放的报纸占了一面墙。邓颖超带她到食堂吃饭,送她走的时候亲手给她放下军帽上挡风的布耳朵,系好下巴的带子。少女灰娃曾经和儿童艺术学园的伙伴们去南泥湾演出,因为掉队,去的时候坐农民的马车,归途骑王震的马。往返都从同一片花地中穿过,色彩鲜艶的花朵在风中摇曳。此外,还有文艺界的“延安三怪”,煎鶏蛋的诗人艾青,在“作家俱乐部”(实际不过是半山腰上的破窑洞)卖酒的萧军夫人王德芬,等等。这类图景在正史中是很难看到的。

  对于延安时期的“革命少女”灰娃来说,“革命”是社会实践,也是美学。所以,那些身穿打补丁的灰军装的延安人的舞姿才是那么高雅(第5章《艰苦、紧张而欢乐的革命者》),艺术家塞克、音乐家杜矢甲、美术家张仃才会在她的青春记忆中留下那样深刻的印记(第8章《延安“三怪”》)。因为亲历、参与了延安的“革命”,后来又与革命者结为伴侣,所以,当1966年“革命”以一种陌生、怪异、恐怖的形态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精神分裂了。在此意义上,灰娃的思想观念和诗歌之中浓缩了20世纪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国革命的复杂性、变异性与内部矛盾性,这本《灰娃自述》对于理解现代中国革命具有特殊意义。

  灰娃的三次婚姻

  成年之后的灰娃与中国革命的密切关系,经典性地体现在她的三次婚姻中。灰娃结过三次婚,男方均为人杰。第一位是武昭峰,军人,第二野战军第三兵团王近山司令员的作战参谋。婚后武昭峰在前线,灰娃在后方的政治部,两个人东奔西走、聚聚散散,共同生活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一个月。1950年武昭峰赴朝作战,在第五次战役中血洒疆场,壮烈牺牲。第二位是白天(本名魏巍),黄埔军校四期生,国民党名将刘戡的少将参谋长,忠诚的革命者。他接受毛泽东的指示秘密为共产党工作,后因怀疑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便来到八路军总部,改名“白天”(与国统区的“黑夜”相对),并由彭德怀介绍加入共产党。其高尚品格深得彭德怀赞赏。解放后白天曾经在南京军事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担任领导职务,“文革”开始后受冲击,1973年死于癌症。第三位就是张老,大美术家,1938年22岁的时候就到延安鲁艺执教,建国后主持、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担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领导,其焦墨山水独步天下,2010年2月21日以94岁高龄仙逝。灰娃三次承受丧夫之痛,与所爱的人生离死别,这是不幸的。但一同走过的三位男性都是如此杰出,这又是上帝给她的奖赏。灰娃的三次婚姻涉及很多历史、文化问题—国民党、共产党、革命、战争、地下工作、文化等等。

  灰娃晚年与张老走到一起,成就了人间完美的婚姻。二人的结合是诗人与画家的结合,也是诗与画的结合。张老比灰娃年长10岁,延安时代就是灰娃的老师。二人同样是从延安走出,走到北京。虽然生活道路不同,各自有过家庭,但最后一起走进了“大鸟窝”。这种婚姻好像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安排的。从1986年结婚到张老去世,二人一起生活了25年。正因为如此,对于灰娃来说,在回忆录中讲述自己的婚姻史才是一件困难的事,需要克服沉重的情感障碍。在灰娃撰写回忆录的过程中,我曾主动与她讨论这个问题,对她说:“您是您,张老是张老。您的人生有独立于张老之外的价值。”我认为,对于灰娃来说,确立自己主体性的前提,就是将“大鸟窝”的生活相对化、完整地讲述自己的人生。值得欣慰的是,她努力地这样讲述了。

  在丈夫身后的晚年

  读过灰娃的诗,看过张老的绘画、书法作品,又曾目睹灰娃与张老在“大鸟窝”的生活情形,所以,在认识到灰娃的独立性之后,我发现张老的绘画、书法艺术实际是受到了灰娃的影响。这种影响首先是生活层面的。灰娃给了张老一个安逸、幸福的晚年,这种晚年生活对于达于至境的美术家张老来说非常重要。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了《丘壑独存:张仃画集》,其中最能代表张老艺术成就的焦墨山水,三分之二以上是作于1986年与灰娃结婚之后。张老对灰娃说的那句“你就是我自己”含义十分丰富。2009年9月上旬,我陪一位香港朋友去“大鸟窝”,张老为香港朋友题字,是被灰娃牵着手走向画室。他信赖灰娃,那是一种近似于孩子对于母亲的信赖。九十多岁,返老还童,确实像个“老小孩儿”。那时他摔伤的腿刚刚痊愈,生活起居基本是在“大鸟窝”的二楼,事事依仗灰娃。他晚年因肾功能欠佳导致皮肤瘙痒,甚至连抓痒都要灰娃帮助。有一次他脊背发痒,自己用痒痒挠儿够不着,急得满脸发红,是灰娃过去给他挠,他才安静下来。偶然看到那一幕,我好像忽然领会了“幸福”、“老夫老妻”这些词的含义。

  更为重要的是,灰娃的诗歌、文学素养和美学观念直接影响到张老的绘画与书法。实际上,这种影响为研究诗歌与绘画、书法的关系提供了一个珍贵的个案。张老1987年的画作《山鬼故家》和1992年的画作《大漠之行》,均直接受到灰娃同题诗歌的影响。他们是一起走进“山鬼故家”、走进“大漠”,感受了大自然的诡异与辽阔,但是,是灰娃的诗歌《山鬼故家》、《大漠行》升华了张老的记忆,促使他创作出那两幅杰作。所以,画作《大漠之行》的题款中抄录了灰娃的诗句。张老晚年书法作品中的许多意境优美的词句—诸如“兰染烟”、“弛英华”、“风静月华新”等等,也是灰娃精心挑选的。这些词句与张老出神入化的篆字搭配,成就了更高境界的书法作品。2008年前后张老书法的风格发生了变化,灰娃说那是张老的“衰年变法”,和张老尊崇的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一样。实际上,这“衰年变法”亦与灰娃关系密切。《灰娃自述》中《与张仃走到一起》一章中的记述表明了这一点。灰娃因为长期配合张老写字,居然患了神经性胃炎。那次给香港朋友题字,我看到灰娃不时把毛笔拿过来,蘸好墨递到张老手里。她说,张老年龄大了,眼睛不好,有时候看不清墨、蘸得太多,墨汁会滴在刚写好的字上。显然,张老晚年的某些书法作品,墨的浓度实际是灰娃掌握的。2008年春灰娃因病住院,92岁高龄的张老深情地为她书写了“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乐共白头”两句话,并题上“与诗人灰娃共白头”。这幅作品影印在《灰娃自述》182页。从气韵与笔墨两个方面看,这幅作品没有达到张老同期书法作品的平均水平。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张老孤独地一个人在“大鸟窝”写这幅字,缺少了灰娃的支撑。张老晚年还接受灰娃的建议,调整了个别篆字的写法。灰娃有唯美的倾向,她认为同一汉字在有不同篆字字体的情况下,应当选择更美观的那种篆体。

  没有灰娃,就没有晚年的张老,也没有张老晚年的艺术成就。

  我2004年认识灰娃女士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奶奶。在我的心目中,灰娃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是慈祥、雍容的。不过,在反复阅读这本《灰娃自述》之后,我意识到,灰娃其实是一位人生的强者,那种慈祥和雍容是从长期的人生磨练中升华出来的。

  灰娃已经写出了这本回忆录,但我想,其特异的人生中蕴涵的意义并非第一人称的叙述所能充分展示,而是需要历史学者、文学者做进一步的开掘。

《我额头青枝绿叶》

副标题:灰娃自述

灰娃 着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8月第一版

  被低估的理由:

  灰娃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特殊价值,但旁人看得清楚:她12岁到延安,在延安接受教育、长大成人,被称为“八路军的公主”。灰娃与其延安小伙伴们是怎样生活、怎样成长的?革命圣地和革命者们是怎样呈现在这些孩子的眼中?1949年之后当年的革命少年们走过了怎样的人生道路?她在“文革”中成了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且在这种状态中成为诗人,写下了许多别致的诗歌。灰娃的个人因素与诗歌产生的特殊背景,使这些诗歌成为研究当代文学、特别是当代诗歌的重要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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