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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历史:常书鸿的胆识与徐迟的谀辞

http://www.CRNTT.com   2010-07-16 12:36:55  


    
  四 
  列车继续在祁连山下行驶。 

  我感到那三位旅客好久没说话了,向他们一望,却仍在打量我们。一会儿看看常老,一会儿看看我。见我睁开了眼,其中一位向我问道:“我们想打听一下,你们那里有一位老同志叫尚达的,这回怎么样了?” 

  我忽然看见半躺在铺上的常老像是被吓了一跳,眼睛猛然睁大,想像得出他内心的震动——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记得“尚达”这个名字。但眼光仍是直登登的,并不参加谈话。 

  “尚达?我没听说过这么个人。”我不想谈这个话题。
 
  “怎么没这个人,徐迟的《祁连山下》写得清清楚楚的,是你们所长,你怎么能不知道。” 

  “什么《祁连山下》?”这个时候,装傻是最好的策略。
 
  “你怎么连这篇报告文学都没读过,就是专写你们所长的,流行全国,哪个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确不想和他继续谈下去。要知道,我们说的每一句话,对常老来说无疑都是一把把匕首:“我到得晚,所里好多事都不知道。尚达?如果是所长,也许早调走了吧!” 

  《祁连山下》在描写尚达到达莫高窟以后的情景说:
 
  只能身在洞窟中才能得到最大的享受,也许我们可以这样说,是在唐代的洞子中。
 
  第220号窟,在初唐洞窟中首屈一指,有贞观十六年的纪年题字。北壁画的经变形式的佛像,宝台莲池,二十六人的乐队,四人起舞。南壁画西方净土变,中央坐佛,莲池中二人起舞,乐队十一人,其两旁各有说法图,两端画着大型楼阁。这两幅壁画都极其华丽。最突出却是东壁的门旁,北文殊,南维摩,维摩正在发表他的雄辩,口若悬河,文殊却肃穆地侧耳而听。尚达手拿着一支大手电筒,仔细的观看。灯光奔向维摩,众王子,散花的天女;灯光奔向文殊,皇帝,百官,外国皇子,昆仑奴。这末多人物,个个生动活泼,呼之欲出。他想到了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可是这幅经变又超过它多多了。 
 
  这时,在我的眼前,分明就浮现出了这种场景。我相信常老现在也和我一样,恨不得马上就飞到远离我们的“净土”里去。那里只有宁静、安详,没有斗争会,没有屈辱,也没有互相戒备,人人享有尊严,可以倾心畅谈。 

  “同志,我们只是想知道尚达现在怎么样了,没有别的意思。”他们诚恳地解释说:“你们就是研究所的,应该是知道尚达的。”听得出来,他们怀着极大的不安——尚达能不能安然度过此劫,也十分不解,为什么我一口否认。 

  但我实在是不想再谈下去了,微微用眼角看了一下常老,意思想暗示他们,想想闭目躺在铺上的这位落难老人究竟是谁,示意不要再用这样的话题打扰老人了。 
 
  他们再一次一会看看常老,一会看看我,一会儿又互相看看,似乎已经明白了一点什么。我却未曾料到,他们竟直接向从上车以来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常老发问了:“老同志,您年纪大了,应该知道尚达这个人吧?” 
 
  常老又一次睁开眼,似乎是努力要从记忆深处找回一些什么,说出来的却是:“没有这个人,那只是小说,里面写的全是假的,瞎编的。” 
 
  “不可能!我去过千佛洞,讲解员亲口对我说的,尚达就是照你们所长常书鸿的经历写的,怎么会是假的。”他们仍穷追不舍。 

  忽然,常书鸿先生声音很大地、斩钉截铁地、激愤地喊道:“常书鸿,他死了!” 

  声音震响,引得邻间的人也向我们看。常老再一次闭上眼睛,紧紧地,表示他已决心终止这场谈话。分明地,一滴老泪,从他紧闭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下。 

  他们惊异了,把眼光询问地转向我,我略微点了一下头,又轻摇了一下头,请他们不要再追问下去了。
 
  沉默,继续沉默,还是沉默。他们面色沉重, 久久凝视着就躺在身边的这位老人,困惑地要把他们心目中的“尚达”与这位老人联系起来。当然,这是一件困难的事。终于,他们中的一位站起身来,拿起茶缸,倒掉剩茶,仔细放进新茶叶,向车厢尽头走去。 
 
  良久回来,双手捧着茶缸,送到常老跟前:“老人家,请您喝杯热茶!”又加了一句,虽然轻声,却一字一顿地:“不管怎么样,一定请您老保重,一定要挺住。” 

  火车继续攒行,祁连山下,已沉入一片黑暗。 (原载《读书》2008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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