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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才的夭折 沈元离世四十年

http://www.CRNTT.com   2010-11-07 11:20:43  


 
   “文革”后,北大对沈元的右派问题进行了“改正”。一九七九年“改正”时留了“尾巴”。黎澍已不记得是什么“尾巴”了。那时我还在北大,北大党委根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尾巴”。黎澍拿出一个文件,是一九八五年一月二十一日中共北京大学委员会《对沈元同志一九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改正决定》,对“改正”又作了“改正”。 《决定》中说:“对沈元同志被划为右派的问题进行了再复查,认为:原划右派,属于错划,决定予以改正,并撤销对他的开除团籍、劳动考察、开除学籍的处分。”“一九七九年九月四日复查所作的原‘改正决定’予以撤销。”沈元生前,被戴上“右派”帽子;摘了“右派”帽子”,又被戴上“摘帽右派”帽子。死后十五年,经两度“改正”,才被摘了一切帽子。 

  一九八一年,法院为沈元平反“反革命罪”。沈元的母亲和姐姐去了北京。黎澍见了沈元的亲人,老泪纵横,不能自己。当拿到平反通知书时,沈元的母亲嚎啕大哭,呼天抢地: “我不要纸,我要人!我要活生生的人!”撕心裂肺,闻者无不动容。 

  黎澍概括地说:“沈元死于两个原因:第一,死于众人的共妒。第二,死于本人的无知和大家的无知。”黎澍对这两个原因没有多加发挥。 

  我认为,他提出的“共妒”这一概念非常深刻。妒忌本是个体人的劣点,但众人对有才华的人产生共妒,则是社会的病态,病态社会的病因是不合理的制度。 

  沈元在苏共二十大后已认识到苏联和中国的制度的不合理,但没有深思在不合理的制度下如何自处。苏轼在《贾谊论》中说:“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沈元有才,可惜不善于自用其才。想在文革中出走苏联,确是无知。但这一无知不至于丧生,置他于死地的是大家的无知,尤其是当权者的无知。当时指责苏联是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不过是意识形态方面的论敌。中国和苏联并没有宣战,不成其为敌国,投奔苏联何以成为“叛国投敌”?即使投奔苏联是“叛国投敌”,末成事实,至多是“叛国投敌”未遂,没有死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二十多年,还未制定刑法。再加“文革”中“砸烂公、检、法”,司法程序荡然无存,罪与罚竟由不懂法律的“工宣队”说了算。多少人含冤而死,事后平反,岂能重生? 

  我的笔记本上记了黎澍的一段话,现在看不明白;也许当时是明白的,事隔二十年,怎么想也弄不清。我的记录是:“沈家中被抄时,有毛氏宗谱。陈伯达给的。陈伯达要他写文章。他说不能写,写出来要杀头的。“文革”中,沈到上海八次。”实录如上,以备日后求证。 

  黎澍说,纪念沈元,最好的方式是出版他的遗稿。他读过的一部《汉书》,上下天地都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批注。将来出版《汉书》,可以用他的注来补充前人的注。还有一包文稿,被近代史所人事处长刘明远拿走,不肯交出来,应当追回。 

  黎澍告诉我,沈元的不少文章是丁守和处理的。他是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员,兼《历史研究》杂志副主编,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我又去拜访丁守和。 

  一提沈元,丁守和深为内疚,说:“啊,我们害死了沈元!” 

  “怎么能这样说?” 

  他说:“黎澍和我爱才,千方百计发表他的文章,结果帮了倒忙。”《急就篇研究》和《论洪秀全》发表后,有人告御状,告到毛主席那里。幸而被田家英扣住。“田家英叫我们千万要注意,我们就是不注意。”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刘节写了一篇文章,反对用阶级斗争观点研究历史,引起史学界的广泛讨论。沈元写了一篇《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和历史研究》。丁守和把它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用的是假名“张玉楼”(取自黎澍室中的对联)。丁又将这篇文章和近代史所所长刘大年的《关于近代史研究的几个问题》一起,送《人民日报》。《人民日报》不知 “张玉楼”是何许人,以质量取胜,采用了沈元的文章而没有采用刘大年的文章。丁守和说: “我们暗自高兴,沈元的文章把所长的文章比下去了,说明我们没有埋没人才。”有人又告到中宣部,说:“黎澍重用右派,不敢用沈元的真名,用假名帮他发表文章。”中宣部还派人来调查。结论是:没有违反原则的地方,但以后少发他的文章。 

  沈元利用故宫的材料,写了一篇《中国历代尺度概述》。这一回,丁守和说不发了。沈元恳求,丁看他功夫下得很深,不忍心,还是发了,用的是“曾武秀”的假名。研究所的党委书记发觉了,找丁守和谈话:“中宣部刚发通知,你们怎么又发沈元的文章了?”丁守和说:“中宣部说少发,没有说不发。这篇文章是关于科技史方面的,很有实用价值。”党委书记说:“以后不要再发了,免得给你们也给我们都带来麻烦。” 

  这就是沈元生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丁守和最后说:“一次一次地发表他的文章,引起群妒,把他逼上死路。早知道这样,当年不发表他的文章就好了。”他说的“群妒”和黎澍说的“共妒”是一个意思。中国之大,何以容不得一个沈元?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有为。我们要追问:一个毁灭人才的时代是否已经过去? 

  2003年3月~2006年1月 于哈佛大学 (来源: 《马驮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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