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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宪益: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http://www.CRNTT.com   2015-01-10 11:14:36  


老来伴最后的日子 傅靖生摄于1999年
 
  舅舅这一生搬家无数,都不曾再回去过。这好像成了一种习惯。昆明没回去,重庆没回去,南京没回去,出生地天津更不会回去了。前几年李辉策划吉林台系列片《回家》,想约杨氏三兄妹回天津一趟,舅舅推辞了,两个妹妹当然跟着哥哥也表示不去,难怪本片后来播出时,我发现填充了那么多老天津的资料片。有一次我去南河沿一带拍红墙素材,问舅舅他住过那里的具体地点,他说不记得了。他特别好说:“不记得了,”他远没有像许多人喜好处处留名的概念。所以现在我们也很难理清他和舅母合作翻译准确的时间地点,除了在单位办公室上班,在家里花的时间一定也很多,那么,那么多的大部头,那么些经典深奥的名著翻译,究竟是在哪儿完成的呢?各种版本的说法,各种猜想,他本人不记,无所谓,你没办法。那几台也许早变成废铜烂铁不知去向的打字机倒是能见证这所有的一切,可惜全没了! 

  我曾奢望我的表妹们能够把她们对双亲的记忆付之笔端,那一定会很珍贵,很有趣的。但是遗传基因,已决定了她们把一切看得很开!

   3

  对我这个儿时发木,长大心重的外甥女来讲,晚年的舅舅亲近而鲜活,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写清的。那是一段漫长的人生旅程,跨度二十余年,眼看他一点点变老,一点点衰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舅舅也七十开外了,朋友来了,他还能自己到外文局外面的菜摊买菜,然后送到厨房,对做饭的阿姨叮咛说今天添几样。舅舅步履缓缓,略有点内八字。饭后端着酒杯,站着说话,聊到酣处,会忘形地坐在地上。

  在舅母病重的十年里,舅舅简直成了呵护舅母的守护神。舅母在家时,他劝阻喝酒,搀扶、叠尿布。舅母住院时,他每日要远道跑医院,迎来的总是病榻上舅母期盼的眼神。
 
  住到小金丝胡同不久,因为一家古董店要关张,舅舅还能兴致勃勃地惦记去买点什么。每逢周日,他会跟女儿去白纸坊买花,到玉泉营买石头。偶尔请朋友吃饭,他好张罗点菜付账。有时会借着酒兴,说些一语惊人的话,对亲友,不算批评也是忠告的坦率程度,世间无人比。

  这些年舅舅为无数本书签过名。再版旧着,新编诗文,谁请他签名,他都来者不拒。签完了,也送光了,一本不留也没关系。可他不曾想过,这都是用他的微薄稿费买的书啊,他从来没有这种概念!这些年舅舅也被邀请参加过无数次各种名目的文化老人聚会。席间,老朋友们谈笑风生,他的话最少。在我看来,论气质和面色,舅舅却是最光彩照人的老人!

  听别人讲得多,自己很少说话,是舅舅一贯作风。可一旦张口说话,便是妙不可言。诸如坐牢的事,他一再说:“没受什么罪,比呆在外面的人好多了,呆在外面,也许早死了。”

  我以为生活会永远这样!忙碌,开心,为了舅舅。明知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却天真得认为,我的舅舅不同,他这样的心态,超过我外婆九十六岁没问题,百岁都无疑!所以当2001年第一次得知舅舅生了病,我一下子就懵了。随后的数年里,他一次次住院,开刀、急救,先是胰腺,后来是胆囊,最后就是和各种癌魔抗争。我仍然相信,即使是癌,那我的舅舅也能战胜!

  在2002年12月的打油诗《无题》后半段里他写道:

  “药有三分毒,医无百次灵。癌妖何足畏,臣脑早如冰。”

  但事与愿违。舅舅在一次住院回家后,完全不能走路了。

  未来不能不考虑请护工了,然而舅舅坚持要男的。从2003年开始,两位男护工,山东的小薛和邯郸的小连,一个木讷,一个活跃,相继走进了小金丝胡同6号。一老一少,完全不同的背景,不同的人,要日夜厮守在一起,辛苦服侍的日子里,不知他们有何感触。后来小薛因家事匆匆返乡,从此音信全无。小连填补空缺及时,继续充当老人一步不离的伴儿,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那只先是深蓝色,后是紫红色的沙发,是舅舅近五六年里唯一的会见我们大家的位置。永远一个坐姿,像一尊雕像,从早到晚,用他那双黑黑亮亮的细长眼睛迎着你,认真听你讲话,无论你讲的多不得体多无趣,空洞乏味也罢,他总是笑眯眯地决不会打断你的兴致。

  这些年,舅舅旧衣为多,布衣布裤,不是白,就是灰和蓝。随着春夏秋冬的转换,减薄了,增厚了,再减薄,再增厚。本来就很少的西装,随着舅母生病离世,少了出访宴会应酬,除了一件厚点的可以御寒,其余全都束之高阁了。对于这位老人,衣橱和衣箱已越来越无用,最后一只旅行箱也送给我妈带回了南京。

  2009年11月 29日,舅舅终于穿上自己一件旧西装,在千余人的目送下,衣冠楚楚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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