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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访谈:请给木心先生起码的尊重

http://www.CRNTT.com   2013-04-03 12:31:47  


 
  《新周刊》:他对你有过什么评价?我知道的是,他说你弹琴好歹弹到了琴键上,更多人弹到了琴盖上。 

  陈丹青:他从来不喜欢我的画。头一次来我家看画,他表情就作难。我知道他对我不说实话又不好。最后他肯定地说:“那你有得苦来:你这是打工啊。” 

  现实主义在他看来就是打工,每样东西都要画出来。好多年后我画了十五米长的联作,好不容易摆弄开,放好,把他骗来画室看,草草看完,他又作难,不讲话。点烟泡茶后,终于说:“哎呀,你好比做了一桌大菜,味道没出来。”很抱歉的样子。 

  我一听,大笑。但他看一个很年轻的艺术家的画,都要分手了,那孩子说,木心老师你看看我的画。他就站着,快上车了,才看两页,惊喜道:“几乎天才嘛!” 

  这讲得好:“几乎天才。" 

  他经常对我很失望,那种失望的,但又不好说的表情,我知道他很看重我。有一次我要他给我一句整个儿的批评。他犹豫了好久,忽然很认真地笑了,说:“丹青啊,你缺乏诗意。” 

  我问什么叫缺乏诗意?他笑得发抖:“你这就没诗意了呀。”你想想,谁会跟你这么说话的!所以我瞧着他死,心里剧痛!他夸我,是在背后。别人偶尔转告我。 

  《新周刊》:他是个苛刻的人?进入他的视野、他的对话难吗? 

  陈丹青:太不难了——见他有点难,见了,谈话太容易了。有客来,他好开心,毕竟他是寂寞的——有人回忆见张爱玲,说她整个晚上神采飞扬——木心会处理寂寞和热闹的关系。他不见人绝不是孤僻,真的孤僻者,见人是场折磨。 

  你见过木心就知道,他对乡下孩子,对没有程度的青年,完全就像跟我谈文学一样,跟他们谈。但他不是出于平等观,绝对不是——他曾说:平易近人,近什么人?——但他有句话很动人,他批判萨特的“他人即地狱”,他说,“他人即天堂”。天堂是个窄门,一个人都很难挤进去,两个人反倒挤进去了。 

  很伟大的话呀!你爱着人、你也被爱,“他人”就是天堂。这话西方人看了,会感动的。他批评荒诞派小说全都是病房、全都是病人,他说那是“智者的自扰”,说他们不诚实,自己过着很好的生活,把世界说成病房。 

  《新周刊》:你们价值观的纷争多不多? 

  陈丹青:我有不少观点不同意他。但我们不争。有时我会直接对他说,他好当真,隔天来电话,说给我写了信,但后来没寄出。 

  他讲过一句很好的话,改变了我的性格——我年轻时老喜欢跟人辩论,野蛮,傻逼。认识他以后好多了——他说,到了要争起来,已经不好了。我亲眼看见几个场合,来个粗暴的、自以为是的人,木心就一直不讲话。 

  他这句话也讲得好,他说,你们将来出去见名人,要见其人,不见其名。现在大家正相反呢。 

  《新周刊》:你不觉得现代人自我都很大? 

  陈丹青:那叫什么自我,那是自卑。 

  《新周刊》:你和木心的关系怎么比方恰当? 

  陈丹青:你真想恰当,就不要比方。我还会再遇到一个木心吗?如果你珍视我和木心的友情,以后见了另一对好师友,你说,你们真像当时的木心和陈丹青。你以为他们会高兴吗?他们可能有木心和我没有的另外一种关系,另外一种友情。珍贵的关系,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 

  木心给了我庞大的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的立场。有一次在餐馆,我问邻座老太太是不是意大利人,果然是,我就得意——平时我喜欢辨认各国人的相貌,那会儿又正好刚去过意大利——几年后一次谈起虚荣心,他就说起那次,说,你刚去过意大利,你想证明你的虚荣(我忘了他原话怎么说的),他说人难免会这样,但要克制,这是随口就来的虚荣心。 

  你看,这么微妙的小事,他会点出来,一点,我面红耳赤。修养是很具体的,像禅宗,一件小事、一件小事。你可能很有教养,可是一句话熬不住,失了教养。《文学回忆录》里到处是这种意思。 

  《新周刊》:木心是个老派的人?他的老派里也带着一种新派。 

  陈丹青:当你说他老派,我们是新派吗?我们哪里新派了?成天捏个手机,发微博? 

  要说文学的新派,木心比现代诗那些角儿早太多了,四五十年代,我们还没生出来,他在读兰波之类,也读李广田何其芳,心里有贬褒。他又通古文,你读他律诗,那是老派。问题是会做律诗的老派角儿很不少,未必像木心那样,迷恋什么高蹈派、意象派、象征主义。 

  当然他是老派。他的背景和作风是十九世纪顺到中国来,清末民初有这么一批书生学西方文人的做派,这类人都遭殃了,改穿中山装,五七干校挖泥塘去了,写写检查,学一套党语言,能不死就万幸。 

  老派是一套规矩、规范。木心可以像鲁迅那代人写文言信。他好几次跟我讲,不要乱用文言,解释“顿首”是什么意思,信尾不可以随便“顿首”,要看尊卑亲疏,等等,抬头,落款,都有哪些讲究、套路,我是野蛮人,听了全忘了。 

  一个传统还在,你可以说某人老派,某人新派,如今传统早就崩解了,你说一个人老派,什么意思?老派在过去有点微妙的贬义,现在似乎成了尊称。木心很害羞的人。他渴望被尊敬,机会到了,他又难为情,他会紧张。他第一次到哈佛办展览,五十六七岁了,感慨万端,临走好焦虑,还写了一首诗,题目好像是《赴亚当斯阁前夜》。 

  我的意思,话不要说太满、太高。我不期待目前给他多高的评价,非要搁什么位置上,不要一上来就哗啦哗啦,要么否定,要么高抬。很简单,木心应该得到起码的尊敬,起码的关注。

  《新周刊》:编辑部还聊过《文学回忆录》能卖多少册,有多少人在关心他。 

  陈丹青:这是他的命运。前半生遇到政治挂帅,后半生赶上消费文化、传播时代,这俩魔咒足够毁人。他一辈子不合时宜,时宜也不合他。如果他和时宜交接了,会很有意思。眼下或许正在发生这么一回事,芸芸众生,会有一小群人朝他走过去。《文学回忆录》有不少木心青年时代的话题,如今过时了,譬如为人生而艺术等等,早不提了,但在今天,老话题遇到新问题。譬如作家要不要介入时代,木心谈的是政治语境,谈雪莱热衷搞政治,拜伦参加希腊解放军。可是今天一个作家要不要进入时代,命题和那时不一样了。 

  比方要不要跟媒体合作,要不要适应电子传媒,都涉及作者和时代的距离把握。木心偶一玩弄,也有,就是和青年人两次网络对话,很俏皮,也很诚恳。他身边助手回忆,三下两下木心就做完了,顷刻贴到网上去。 

  这也是一种“老派”,你明白吗?真的老派蛮风流的,忽然跳那么几步舞。他如果用微博,今天玩自媒体的玩不过他,他的绝招是短句。他读了我在《纽约琐记》里一篇写塞尚专展的散文,大约两千字吧,他调皮了,说,我也来写写看,结果只三个字:“塞尚,晴。” 

  《新周刊》:如果木心仍在,坐在对面听这些谈话,他会怎样? 

  陈丹青:唉!木心没有了。你这些鬼问题,他来谈,弄得你一惊一乍,而且永远在控制中,不会谈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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